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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的,你很厉害。”他再次肯定地点点头,眸子雀跃,闪烁着不知名的欢快。“你其实多出声读几遍就行了,这里这里,都是重复好几次的句式和词语,记住变化的地方。”他强迫饱受折磨的手腕亦步亦趋地跟着不长的指甲闪动跳跃,在历经多少事物的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痕。他始终侧着身,腿曲在一旁,我知道这比坐板好不了多少,很累,但他很高兴,很认真地在教我。
我说不清楚什么滋味,我是坐着的,很清晰地看见他曲臂的肌肉收缩动作,看见他勾起嘴角的细腻皮肤纹理,也看见他眉宇间一丝散不去的哀伤,我不敢问。我屏住呼吸,悄悄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,记住他的每一句话。
我的思绪忍不住扩大,我想起小麦抽穗扬花长得特别快,田里全是青色的穗,像马尾巴随风扬荡,收成没多久就快来了。梁尘是不是也在我心里撒了一粒小麦种子?
“王笑?王笑?”梁尘抬头,频频叫我,我才意识到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。
“不好意思”,我真心道歉。
“你上学肯定不受老师喜欢”,他撑着脖子,没有恶意地调侃。
“确实,所以我初二就辍学了。”的确是事实,我觉得梁尘猜得很准,邹29说他读书成绩好果然名不虚传。
这下反倒是梁尘不好意思了,他张着嘴,指甲划出长长一道切痕。“我没有别的意思......”
“没有没有,我就是不喜欢读书,就跟有的人不喜欢吃西红柿一样。你教得很好,上次有人这么教我还是两年前。”我连忙解释。
“真的吗?你学的什么啊?”梁尘骑驴下坡,好奇道。
“理发,我师傅说我很有天赋,说我再过几年就能出师了,还能给明星做发型.......”
其实是骗人的,我做了理发店三个月学徒,一次剪刀也没碰过,只帮人洗头按摩。我第一次按女头,因为力气太大,急于表现,还被投诉了,师傅大骂了我一顿。在忽悠了好多人办卡后,他们也就关店卷钱走了。
我第二次那么认真地学习,是有人见我身子灵活,手脚伶俐,人看着无辜,所以教我学撬锁,再教我怎么把风。我学得很快,很厉害。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只是因为寻衅滋事,而不是因为盗窃,那还得多关几年,去监狱。我这门手艺的师傅,判了7年。
“真的吗?那我等你出去以后,给我剪次头发吧。”梁尘笑了。
我从来没有见有人能笑得那样肆意明媚,梁尘不需要虚假的谦虚,他生来就该是张扬的。
午睡了,我和梁尘分开,床铺再一次铺好,我很充实地躺下。梁尘同样安稳睡下,他闭上眼睛,翻身一侧,他的脸消失在我的视野,只给我一个模糊的侧颜。坐板的劳累不算什么了,我拿起手里的纸片,在心中用梁尘的方法悄悄默念,确实有用,但屁股还是疼得慌。
号头又来了,管教似乎找他说了什么。他看了看四周,俯下身悄悄低语,“你不是还有三个月吗,我看你跟梁尘蛮合得来的。这样吧,以后你不要洗碗了,多陪陪他吧。”
我立刻答应,不用干活,多好。纸张被我塞到身下,我盯着梁尘,觉得他真是神秘,他到底什么来路。但不管怎么说,跟着他,肯定没错。我又默默念了会,才真闭眼睡下。
邹29幽幽靠过来,“你是不是以后不用洗碗了?”我吓了一大跳,指着墙上24小时不间断连着管教的摄像头,“你小心点。”
他纷纷扭头,哼了一下,然后沉重地叹口气,“说真的,我想我儿子了。”我愣了两秒,“你都有小孩了!”
号头重重咳了一声,我自知失言,中午睡觉不应该说话,只得乖乖闭嘴,等两点起床问他。不问不知道,一问吓一跳。
邹29虽然只比我大一岁,小孩马上都快三岁了。他老婆比他大两岁,两个人感情特别好。上个月带小孩在小区里玩,路过一栋楼,倒霉的事发生了。五楼阳台的一盆花没有任何预兆地掉下来,正好砸在他老婆头上,当场死亡,小孩吓懵了,看着血迹嚎啕大哭,他妈就这么死了。那家态度还很嚣张,说没有证据是从他家掉的,有本事找法院判他全家死刑。邹29那天喝了酒,回家看见房间挂的和妻子的婚纱照,桌子上小孩两岁生日的全家福,怒从中来,抄把刀就杀到那家,捅那男的18刀,砍成植物人,没死,但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。可怜他老婆尸骨未寒,丈夫就进了看守所,小孩连个着落也没,寄养在福利院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原来邹29背负这么沉重的东西,唉。邹29说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儿子,我宽慰他:“没关系,会好起来的。”邹29摇摇头,凄惨一笑,“他那副身体,我能放心得了?”似乎突然想到什么,他紧紧拽住我的手,“你只有三个月,答应我吧,王笑,出去后,帮我看着点我儿子,求求你了。”
我答应了。
他的预感很正确,坐板没坐完一半,邹29就被带去提审了。我为他祈祷着。
四点半到了,我们排队去望风。所谓的望风,就是从监室的望风门走出去,外面有一块地,四面仍是高耸得骇人的墙,头顶露天,但被厚重的铁丝拦成无数个网,仅有惨淡的阳光微弱地照下来,给我们补补钙,但总比监室里好。我谨记号头的教诲,搀扶着梁尘,他这次左侧在我的右肩,有了上午的经验,我走得稳多了。
“你的脚不疼吗?”我忽视不了他的脚跟,那里似乎又深了几分。
“没事,习惯了。”他淡淡道,并不在意。
我以为伤到他自尊了,便不再开口。
四点半的阳光没有那么烫,一簇簇透过铁网,交叠交叉映出一块块黄。他们开始吹牛了。这些人的故事光怪陆离,各不相同,应该有虚构的成分,但比村口说书人说得还好。我陪着梁尘,他又坐下来,双手抚在曲起的大腿上,仰头眯向头顶的光,蓝色白色黄色交织分配,不算特别好看,但在水泥色基调的监室里,应该是别样的风采了。
我站在他身侧,像忠实的宪兵,可我的耳朵早伸长到周遭吹牛的人群去了。“我跟你说,那些小杆子哦,木里十骨,拽得一米,不认得我们出来早混的,激几句就拿东西出来摆架势,那我不能急咯,马上找几个盆友......”我不是本地人,但能听懂大部分,我的意识全跟在唾沫横飞神情激扬那人后头,想象他们怎么打群架。警察过来时,我正好揍累了,在旁边假模假样地做做样子,一帮子人正砸得起劲,衬托下,我就格外内敛了。加上没有监控,我确实不起眼,我们这边顾及我年纪小,刚加入不久,最后口供出来,我反而成了判得最轻那个,连监狱都不用进。
“你当时不读书出来,家人不管吗?”梁尘突然开口,声音轻悠悠的,在我耳中却很大声。我半个身子留在那旁三五成群的故事会,另外半个身子开始思考。
“没有,我上小学的时候,我妈忍不了我爸这么窝囊,走了。她当初嫁给我爸,家里就不同意,她算和娘家断绝关系了。然后我爸就一蹶不振,不管事,天天酗酒,卷烟抽,窝里横,对外还是窝囊,回来就朝我们发火。所以我就跑了,带走家里三分之一的钱。不过这几年钱我还是会往他帐头打。”我悠悠回忆过去,往事一帧帧闪过,我却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和情绪。
梁尘轻轻叹口气,甩了甩手铐,“那你这下案底也留了啊。”我自然懂他什么意思,我苦笑一声,“我以后成不成得了家还不一定。”
沉默了两三分钟。
“你晚上愿意读书吗?”梁尘又问。
“看守所能看书吗?”
“当然,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可以。我带了很多书,你能读给我听吗?”他扭头,不羁的眉舒平,半分笑意。
他上午的夸奖令我很是受用,但梁尘读书不是很厉害吗,为什么要找我?我想不明白,还是答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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